沒哭聲的女兒

沒哭聲的女兒 【明報專訊】 28歲的黃太，有兩個女兒。小女兒不會哭笑，不會呼吸，不會長大 ── 她在35周時胎死腹中。 雖然黃太甚至沒聽過女兒的哭聲，但無減母親的愛與思念。在媽媽心?，她永遠佔有一個特別的位置。 直至如今，人們問我有多少個孩子時，我仍然不懂得回答。因為，我的小女兒未生已死。 那 夜，她沒踢我，我還記得，去年8月10日下午，我覺得一向動得很厲害的BB，好像停了下來，但當時沒有為意。翌日起?，突然覺得她整晚沒踢過。我覺得肚子 很大，但?面是空盪盪的，我感覺不到她的生命。原來，胎兒沒了生命，媽媽是感覺到的。那一刻，我好害怕。我急急搖電話給做產科護士的表姊，她說﹕『你立即 到急症室去﹗』 急症室醫生測不到胎兒的心跳，立即送我上病房再檢查。醫生為我駁上更精密的儀器，我看?顯示屏，見有類似心跳的顯示，便不停問﹕『這是否BB心跳﹖』心?不斷叫BB﹕『你快些動吧，快些動吧﹗』可惜，原來那只是我自己的心跳。 證實了BB心跳停頓，丈夫與女兒趕來醫院，3個人只懂抱頭痛哭。胎兒保不住了，我覺得自己很沒用，丈夫安慰我﹕『我們還年輕，這些事是注定的。』 8月11日當晚，醫生讓我回家休息，翌日才催生，雖然，8月12日正是大女兒的生日。 回到家?，看?一箱九大包的尿片，還有為她準備的用品與衣物，我哭了一晚，累極卻不能眠。 翌 日入院催生，丈夫亦有陪產。姑娘抹乾淨BB才問我們﹕『你要不要見她﹖』前一日，我阿姨叮囑我﹕『你一定要看看她，雖然那一刻很傷心。否則，待心情平復 後，你會後悔。』我們點頭，伸出手抱?才35周大的女兒，跟她談了半小時。我第一句忍不住責罵她﹕『點解你咁曳，還有個多月也等不了﹖』我告訴她﹕『如果我再有BB，你可以回來做我的孩子。』 姑娘給女兒拍了兩張即影即有相片，並印了小腳板，給我們留念。我與丈夫決定，女兒留下的一切，只屬於我倆，不會再讓別人分享。 我 與丈夫淚流滿臉，但因為生產過程?實太累，我沒有想像中的激動，倒很想睡。但我告訴自己﹕『要努力記住這一刻，記?她在我懷抱?的感覺，因為以後都不會再 有機會了。』我女兒長得很可愛很漂亮，很像她爸爸，尤其一張小嘴，跟丈夫睡覺時的嘴一模一樣。她很輕，跟熟睡嬰兒沒有兩樣，但當我觸到她的臉蛋時，覺得冷 冰冰，我才醒覺，她已經沒有生命了。 助產的姑娘想安慰我，告訴我她也有一個兒子，出生才一天就死去。但我說﹕『起碼他張開過眼睛，見過你。至少你聽過兒子的哭聲，我卻什麼都聽不到。』 回到病房，我哭得眼都腫起來。看見別的產婦，一人抱一個BB，覺得很羨慕。站在育嬰室外，我羨慕地看?人家的BB。 翌日出院前，我再到產房抱抱女兒，並替她拍照。我還想給她洗一次澡，但她的皮膚很薄，一抓就會破損，唯有作罷。女兒被放在雪櫃一晚，再抱起她，感覺很凍，我的心也很痛。 回 家後，晚上當女兒睡了，丈夫上了班，我就特別難過傷心，覺得好孤獨，很想很想跑回醫院抱她。覆診那天，我站在產房門口，很有衝動走進去抱抱女兒，最後，我 跟自己說﹕『就算這一刻入去抱了又如何﹖翌日還可以再來嗎﹖已沒可能一世見?她了。』我只能站在那?哭了。後來我又想，過門而不入，女兒會否惱媽媽呢﹖我 真的不知道。 不久我開始乳脹。沒有BB可餵，我脹得很辛苦，吃止痛藥，喝收奶茶，都不管用。我一邊脹奶，一邊流淚。 姑娘教我給女兒寫封信，將要說的話都寫下去。於是，我請大女兒畫一幅畫，送給妹妹帶走。她回家畫了一幅全家福，畫?有爸爸、媽媽、姊姊與妹妹，我們每人在畫上寫了一句祝福說話。我寫﹕『我希望你永遠快樂。』 姑娘很遲才告訴我，可以帶衣服給女兒，所以我急急請媽媽代買一套粉紅色的衫仔，讓她穿?上路。匆忙間，我們只準備了一個小頭箍、一張黃色包被，和兩個Hello Kitty公仔，連同大女兒畫的畫，請醫生都放進她的小箱子?。 我 最不開心，是沒有給女兒準備一個好一點的盒子。醫院的姑娘說，會給她睡一個較好的箱仔，卻原來，只是一個裝?液用的紙皮箱。我這種情形不算很罕見，為什麼 醫院不能準備得好一點﹖或者讓我買一個好看一點的給女兒﹖這是我最大的遺憾，很後悔沒有自行安排火化。作為一個媽媽，我已經沒什麼可以為她做了，唯一可以 做的只有這些。 不久，我收到通知去領女兒的骨灰。我認不得路，唯有等丈夫處理，就這樣拖了一個月。每日送大女兒上學，坐車經過墳場，我也四處張望，好想找她。天天經過都不接她走，不知她會否惱我呢﹖我傳了個短信息給丈夫，翌日他下班便帶我去領回小女兒。 小女兒回家了，一家人在一起，我覺得比較開心。我們將裝?骨灰的公文袋放在組合櫃上，因為擔心大女害怕，始終不敢堂堂正正擺放出來，漸漸，我覺得對小女兒不公平。數月後，我跑到紅磡殯儀館附近，為她申請『擺位』，安葬到哥連臣角。 記得出院後，有次大女跟爸爸玩得好開心，我的眼淚卻不受控地流。我想到，小女兒沒機會跟爸爸玩，沒機會讓爸爸抱了。就算燒飯時，我也想到她沒機會吃到。所以，每次到哥連臣角，我都會親自為她煮食物，因為我可以為她做的，就只有這麼多。 小女兒走了，突然間，世界好像停了下來，我人生中有8個月好像消失了，什麼都沒做過。直到如今，我仍未能正常運作。世界從此不同了，因為我的生命中，少了一些東西。 現在我特別害怕大女兒生病。上月她出風癩，我明知翌日便會消散，但仍然害怕得要命，終於帶她去急症室。因為我已經失去了一次，不想再有第二次。 我仍然想再懷孕。失去小女兒的一刻，我很想快點再懷孕，讓她有機會回來。但其實就算再生，是否她回來，誰知道呢﹖而且生出來都是我的子女，都要盡心盡力照顧。只是現時我的身體太差，還要再等一下。 我也相信時間會?淡悲傷。這兩年，我會經常去探小女兒，過幾年，沒那麼牽掛了，或許會少去一點。但現在，我仍經常記掛她，雖然我仍未懂得回答別人，究竟我有多少個女兒。 面對現實——媽媽的話﹕做錯了什麼﹖ 醫 生曾建議解剖，找出女兒的死因。我想，反正人也走了，小小人兒還要捱一刀，而且傷口再不會復元，好像很殘忍。但丈夫決定解剖，他希望找出原因，預防下次懷 孕再發生同樣問題。可惜，最後還是找不出原因。我與丈夫經常想，我們是否做錯了什麼事﹖是因為我在34周問了醫生她的性別，故她小器呢﹖還是丈夫那天抹了 冷氣機呢…… 丈夫覺得，始終懷孕的是我，他再傷心也不及我，所以一直不讓別人在我面前重提此事，包括大女兒。但女兒偶爾也會跟我說﹕「我很掛念妹妹。」 要告訴人家沒事了 不過，醫院的社工說﹕「不要刻意迴避，每講一次，等於面對一次。」事實上，出院後不久，我就開始四處打電話向人交代，主要是大女同學的媽媽。有些遺漏了，打來恭喜我，那一刻我雖然不開心，但我告訴自己﹕無論如何要告訴人家沒事了，不要介意，否則對方會很尷尬的。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